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侬横他一眼,“戏台子上哪有那么多说法,行就活,不行就死,谁管她是哪门哪路!”
说着,他抽张纸巾当帕子,婀娜上台,下头一看是这么俊一个“格格”,都嗨了,吹着口哨喊姐姐,应笑侬给大伙福了福身儿,含笑朝多小静一抖手,驸马爷迈着方步也上来,朝台下鞠一躬,准备开戏。
“呀——”应笑侬轻讶,如水的目光一转,进西皮流水,“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,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!”
胡琴一起,多小静就听出调门高了,应笑侬唱旦角用小嗓,多高都不怕,她唱老生用真嗓,还不能露出女音,就有些为难,但她死要面子,不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降调,强撑着重重一叹:“公主啊!”她卯足了气,进快板,“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,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!”
接下来就是经典的生旦对啃,生唱“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”,旦就唱“讲什么夫妻情恩德不浅”,旦唱“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”,生便唱“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”,总之怎么呛怎么来,让应笑侬和多小静一演,火/药味儿更足了。
应笑侬不是个善茬儿,不光起得高,还越唱越快,他的本事在那儿,倒着唱都不怕,时阔亭注意着多小静的嗓子,不免替她捏了把汗。
果然,唱到“宋营虽然路途远,快马加鞭一夜还”,她就不行了,气息明显变短,声音也薄了,精疲力竭的,被应笑侬赶了个半死。
应笑侬扬起帕子,一个泼辣的笑,冲着她:“你到后宫巧改扮,盗来令箭你好过关!”
多小静知道他是故意整自己,但人在台上,就是死也得挺住:“一见公主盗令箭,不由本宫喜心间,”她面露“喜”色,正身对着台下,目光所及处恰是宝绽扬起的脸,“站立宫门——”
后边就是“叫小番”,宝绽直盯着她,觉得她恐怕上不去,但暗暗的,又佩服她,一个女老生,嗓子的宽度、厚度、底气都不如男人,她却没找一个借口,没露一点难色,尽着自己的全力,憋得脸都紫了:
“叫——”来了,她瞪起一双凤眼,对着一帮戏校的孩子,满扎满打毫不敷衍,一嗓子通天,“小番!”
她上去了,不光上去了,还带着老生的腔儿,“好!”宝绽腾地站起来,实实在在给了个彩儿,他们是对手,也是同行,见到对方身上的光彩就免不了惺惺相惜,多小静能在市剧团挣下一份名气,绝不是浪得虚名。
她满头大汗,下台时甚至有些踉跄,应笑侬从后头扶了她一把:“对不住,”他说戏文里的词儿,“各为其主,兵不厌诈。”
多小静明白,这是比试,是比试就有明有暗,有高有低,她没那么小心眼儿:“你确实好,我服气。”
下面是宝绽的《甘露寺》,他施施上台,凛然往台中间一站,风姿卓然,略向时阔亭一摆手,唱起西皮原板:“劝千岁杀字休出口——”
这是三国戏《龙凤呈祥》中的一段,讲刘备想要迎娶东吴孙权的妹妹孙尚香,诸葛亮略施小计,请周瑜的岳父乔玄游说孙权的母亲,孙刘终成眷属的故事。
娓娓道来的一出戏,宝绽唱着得心应手:“刘备本是靖王的后,汉帝玄孙一脉留,他有个二弟,”忽而转流水,铿锵有力,“汉寿亭侯,青龙偃月神鬼皆愁!”
唱着唱着,可能是多心,他觉得台下的人好像都盯着他的嘴看,微微有些肿的、泛红的嘴唇。一刹那,他想起匡正,想起他炙热的怀抱,和那天门前纠缠不休的吻,脸一热,嗓子发颤,连心虚带羞赧,他突然卡在那儿,忘词儿了。
“怎么回事,”萨爽猛推陈柔恩,“宝处怎么……”
陈柔恩难以置信:“他恍范儿了……”
台底下的学生不知道他是谁,前两段戏又都那么出彩,这时候没轻没重的,一窝蜂地喝倒好儿。宝绽完全懵了,他从没在台上现过眼,甚至不知道自己唱到哪儿了,忽然,一个声音轻轻从台下传来:“他三弟翼德威风有,丈八蛇矛惯取咽喉……”
宝绽茫然看去,不是别人,正是多小静。
他感激地一顿首,接着唱:“虎牢关前三战过吕温侯,当阳桥前一声吼,喝断了桥梁水倒流……”
接上也不行了,气势已经不在,唱的明明是“盖世英雄冠九州”的赵子龙,他却丢盔弃甲、兵荒马乱,草草收了尾,转身想下台,台底下又是一通大笑,他乍然抬眼,发现自己竟然错走了上场门。
行话这叫“踏白虎”,是犯忌讳的。
十年,他担着如意洲艰难跋涉,闯不完的难关说不尽的苦,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骄傲和荣誉,就在这里毁于一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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