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十六 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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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北江家,世代簪缨。

苍梧国不重文也不偏武,十年寒窗苦读博得的功名不高不低,足够荫蔽后世三代子孙。江家的先祖半生勤勉,挣下一片好家业,留下祖训道,子弟务必以勤学为上,不得好逸恶劳、骄奢淫逸。

到了这一辈,长房嫡出有位年纪最小的少爷,自幼就是机灵的面相,受家风熏陶,开蒙上学颇早,也颇有慧根,常被师傅称赞将来必有作为。

小少爷是江家家主的老来子,家里自然会娇宠些,不似对待几位兄姐那样严格,又是在小小孩童的年纪,难免天性贪玩活泼,只要不过了火,也不会真的被请了家法。小少爷很开心,心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,日子也算舒坦,将来再考取个功名傍身,就算对得起祖上了。

然而好景不长,一个夏日的傍晚,他温习完功课,正带着小厮抓蛐蛐,冷不丁被奶娘寻回前院,说要见一位贵客。

父母双亲在上,下首立着几位兄长,正座是个须发花白,看着面目慈祥的老先生。父亲说,家中私塾的先生年事已高,今后便由这位大儒来继续教书,要他们兄弟更加勤学,切莫辜负老先生不远千里前来教授。

小少爷乖乖点头,规规矩矩给新师父行礼敬茶——对他来说,谁教书都是一样的,虽然之前那位先生脾气宽厚,极其和蔼,他很舍不得。

第二天才过了一半,这种情绪就酝酿发酵开来,新先生看似面相温和,实则是个严苛的老古董,动不动就要打书童们手板。他不喜欢这个老头,可又不敢表达,每日在书塾愁眉苦脸,好容易熬到散了学,还时不时听到先生要过来共进晚餐的“好消息”。

幸好,他的功课没有落下,不至于每天被拎上台去,看着先生捏起歪歪扭扭的课业,向在座的同窗展示一番。

熬日子嘛,等这位先生也年事已高,大约就能解脱了。不过那个时候,自己差不多也到了应试的年纪,哪还需要念什么私塾呢。

乏味的生活持续了很久,直到某天,仆妇领进来一队新买进府的小女孩,让他挑一个侍候笔墨。女孩们已经提前筛过一遍,个个都体貌端正清秀,按吩咐站成一排,有胆子大的还会朝主子示好微笑。

江家小少爷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,对这些事儿素来不爱上心,还以为是父母要挑人来拘束自个儿,随手一指,定下了站在最末尾那个瘦小的姑娘。

她说从小没有正经名字,“观莺”还是他给起的,因为说话好听娇俏,像春天的黄莺鸟,就是可惜了,小丫头照顾得周到,可很少愿意开口。

那会儿他每天来往书斋,身边自然有长随小厮帮忙提箱笼、捧书袋,观莺就留在屋里,专等着他回来,侍奉温好的茶水汤羹。她不爱说话,也甚少敢抬起眼睛正脸看人,神似后院墙角那只可怜瘦弱的幼猫。
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家在哪儿,想念家人吗?”

天气晴朗,观莺在院子里淘洗茶壶,如常低着头,进出都贴着墙边走。小少爷实在好奇,悄没声凑上前,忽然开口吓了小丫鬟一跳。他头一次看见她眼睛亮晶晶的,有了蓬勃的生气。

“呀!回少爷,奴婢……没有家人了。”丫鬟吓得叫出声,差点一个不稳摔了手里的茶壶,又飞快低下脑袋,小声回话,仿佛刚才只是幻觉。

小少爷顿时觉得没趣,观莺在自己书房也有足足半年,主动和他说过的话恐怕也不超过百句,无论何时都是闷头闷脑,就算偶尔出点疏漏,被管事的婆子妈妈们责骂,也不见有一句抱怨。

“哦……抱歉。”

他觉得不对,自己好像戳中了人家的痛处——观莺低着头,两边瘦弱的肩膀却在抖,喉咙里也含着抽抽搭搭,地面落下几滴不起眼的泪珠痕迹。她说,自己没有家人,这可不就是头等伤心的事儿么。

一道歉可好,小丫鬟普通给小少爷跪下,连说奴婢不敢。江小少爷又好气又好笑,一把给她拉起来,郑重告诉她,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,自己也不是要吃人的大虫,哪里就这么可怕了。

“既然没有家了,那就把这儿当成家吧,我就是你的家人了。”小少爷拉着观莺回书房,拿了桌上的点心给她吃:“这是厨房刚送来的,刘妈妈做的枣泥糕最好吃了,我最喜欢,你也尝尝。”

观莺手里还拿着茶壶,惴惴不敢接。小少爷直接夺过去,大大方方将枣泥酥塞进丫鬟手心。糕点做成花朵样,点着胭脂红,很漂亮。

“快吃呀,我给你的。”小少爷催着她品尝,她听话咬了一口,酥皮儿千层叠,枣泥馅软软的,甜里透着干果的香味,好像还加了猪油炒过。糕点刚咽进喉咙,不知怎地,眼泪忽然不争气涌出来。

“哎呀,你怎么了?别哭啊,不会是不好吃吧……”

换成小少爷被她打个措手不及,手里抓过来丝帕,又不好意思给一个姑娘家擦眼泪。丫鬟拿着半块枣泥酥,还哭哭啼啼地,难得主动和小主人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。

“小时候,奴婢在自己家,和自己的娘在一块儿……爹爹不喜欢我们,娘亲没有好衣食,我们常常饿着……有一年,有一年,我娘欢天喜地,拿进来一盘枣泥酥,就是这个味道……那之后,没多久,我娘就,就不在了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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