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九 须臾弄罢寂无事,还似人生一梦中(1 / 2)
柳渠阴永远记得,师母死的那年,刃是凉的,血是温的,晴朗的天却在下着雨。
她总是喜欢出言轻佻,惹得人人避之不及,好独自躲进夜晚,站在房顶上迎着月光向北眺望,那是她曾经故乡的方向。
于柳渠阴而言,沉默是种罪孽。
无数个月光皎洁的夜,她贴着冰冷的屋檐墙角,穿梭前行灵活如鬼魅,低头看着脚下京城的灯火点点熄灭,直到陷入死寂,方才熟练地一跃而起,踩着人家房顶屋瓦,匿下气息,蹑手蹑脚地在黑夜下长城中跃动,沿途释放某个倒霉鬼被死亡逼近的信号。
所有一切轻车熟路,取敌首级早已经麻木如探囊取物。
肢体残破扭曲,往往呈现出各种诡异的角度,临死还在颤栗、瑟缩着贴靠墙壁,试图隐藏行踪,很多犹瞪着眼,仿佛难以置信,又仿佛不甘咽气。猩红粘腻的液体争相涌出,蜿蜒蔓开,受惊收缩的瞳子逐渐放大,敛不住涣散眸光。
刽子手足尖碾地,环臂慢赏,指节或许之前用力大了点,泛起清白。将死之人的气息紊乱,三魂七魄混沌杂糅,喉咙深处还有着无意识的呻吟。
“抱歉。”
不慌不忙,不讥不讽,是那短命鬼听到最后来自人世间的声音。
取人性命越多,柳渠阴的愧疚越深,很猫哭耗子,也很真。
这种愧疚起初会掺杂着悲戚,将仅存的关于人与人的情感包裹呵护得严丝合缝,涔涔汗湿透,脑袋也被胆怯束缚,跟着眩晕乏力,难以回首去目睹自己造成的惨状。
视线模糊,幻化出鲜红的狰狞面目,嘈杂侵袭耳膜,迈步逃离都变得异常艰难,恶意恐惧争相逼近,恍惚却听见缥缈呼唤,愧意愈发浓了,张口欲言只遭哽咽阻塞,眼帘低垂,竭力脱身。
如是此般,都没有人来搀一下,扶一把。
天上冷月如钩,柳渠阴总念起三生酿,九重醉,想起那年的天下大乱,百姓苦楚,民不聊生,只叹息鬼神不显灵,却成全了各路英雄。
那时世人盼神明,谁见过神明为何物?
她像个听号令的木头人来到了旖旎深处,这个问题愈发想不通。冷香阁的夫人倒虔诚,阿晏小娘子嘴上强硬,柳渠阴也偷摸见过,她白衣胜雪对月祝祷,焚符簪花。
小楼宴会上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,绝世舞姬袖拂桃花,银铃叮当挥落日,酥倒半个天下。柳渠阴渐歇了影中行,看着是太平盛世了,名人志士才出各界,嚷着要断杀伐。
“乌合之众罢了,还不知道,下个死的是哪一位。”
酒师偷闲站到山崖,打量着余晖悠悠小酌。她再没喝到少女时的三生酿,也不会有师父皱着眉头训斥,师母好脾气护在身后。
柳渠阴最终也成了一块壁垒,沉默,坚硬,机械地服从在上位者心意,并不十分在意自己想要什么。好在她到底是一个鲜活的存在,人心永远脆弱,无法如磐石牢固。
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,利用这个弱点攻破敌人,又有多少次险些被反将一军。焦虑,猜疑,各种情绪静谧生长,她也曾放过无辜者,却数次几乎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。
辩解苍白无力,她逐渐懒于开口,习惯了孤身一人的战斗,每每趁着新月昏沉,照不清夜行身影,翻跃上城墙,躲在一方垛后,远眺与故乡相反的方向。
她再努力,也望不见那片苍凉荒漠。
都是身不由己,都是受制于人。
曾有个侠女曳剑策马,落雁平沙,锋刃过处金石崩裂,马儿长嘶破天穷。大漠之地辉照烈烈,不见半分中原春泉泠泠。柳渠阴于绝境之中遇见她,莫名开始一段追随,不问来路,不知归途。
她们见过沿途的奴隶,其中正有昔日敌国高贵的公主,娇弱美丽如待放的花儿,亦被铁链牢牢禁锢,栖身囚笼,茫然辗转,肌肤再不见白玉般的精致,残败如委地蒲柳,好似故土坍塌沦陷的城楼。
柳渠阴止不住地喘息,喉头紧绷着想要呕吐。灭国之痛是别人的,她想到的是惨死的师母,为着这一遭,同行的侠女救了渠阴的命,还传授她武功,她也始终没办法唤人家一声“师父”。
身边侠女已经白衣沾沙,单手牵着马儿缰绳,剑锋直插入地,握紧剑柄猝然重重跪下,朝着囚队离开的方向,似欲捉住那位奄奄一息的公主。徒劳良久,她咬牙抬手,向敌国废墟的方向凝视一眼,仿佛在缅怀一个文明最后的印记。
“柳渠阴,”侠女终于道,“回你自己的家去吧。”
直到过去许多年,柳渠阴葬了柳青庵,再次离开东北,云游四海,才回到了那片荒漠,触目可及皆是砂砾,残垣断壁仍立在原地,平添凄凉。她小心借力翻过墙头,凭着记忆摸索找到曾经的别离处。
年岁太久,想起来心中也生了隔阂,原本对那侠女有着深切的怀念,身在其中却沉淀为迷茫。边塞战火早就平息,也不知当初被叹息过的公主今何在,会否对苍梧恨之入骨?
柳渠阴始终捉摸不透,当年的侠女,为何对那公主如此同情,为何对个蕞尔小国如此眷恋。
一时间讷讷无言,风沙拍面似乎叫她清醒,穿过漫长厚重岁月,重温当时的心境。那是一种言语不足以表达的悲恸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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